对话长江口二号水下考古负责人:尽管艰苦总有“发现”的快乐

2022-12-10 11:00     南方都市报

11月21日凌晨,在长江口崇明横沙水域,由22根巨型弧形梁组成、长48米、重约8800吨的沉箱,被专门为其制造的"奋力轮"整体提升出水,沉箱中装有一艘于清代同治年间起航的木帆船,历经150余年光阴,从船身到船货均在5.5米深的淤泥中保存下来,宛如巨大的"时光胶囊"穿越至今。

随着"长江口二号"成功出水、顺利进入黄浦江畔的上海船厂旧址1号船坞,这个我国迄今规模最大的古沉船整体打捞工程也宣告圆满结束,古船的文物保护与考古发掘进入了新阶段。作为长江口二号水下考古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孟原召终于得以抽出时间与南都、N视频记者通话,回顾这次"水下探宝"的种种细节。

生于1981年的孟原召,目前是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最年轻的研究馆员。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本、硕、博毕业后,他一直从事水下考古,航迹遍及祖国的黄海、东海、南海以及内河等水域。在外人眼中,这是一项与烈日、深海、风浪、泥沙相伴的工作,上下班时间由潮汐决定,很难有规律、舒适的生活,但孟原召却认为,"探索发现"带来的快乐胜过这一切。接受南都采访时,他畅谈起了12年前如何在西沙群岛发现珍贵的元代青花瓷片,以及2018年在长江口二号的一个舱室内发现大量码放整齐的瓷器,包括底部带有"同治年制"款的绿釉杯时的情形,那种激动历久而弥新。

孟原召介绍,接下来,1号船坞处将搭建考古发掘舱,后续会建成博物馆,进馆参观的公众有望亲眼见证长江口二号沉船的发掘过程。他相信,考古人员一定会从这枚"时光胶囊"中提取出大量的原始信息,为历史文献中的记载提供生动、翔实的画面。

孟原召。

【对话孟原召】

古船现状:沉箱已"落座",将建博物馆

南都:长江口二号古船继整体打捞出水和顺利进入船坞之后,目前现状如何?

孟原召:装载着长江口二号的弧形梁沉箱已经于11月25日晚,安全落座到预置在船坞内的马鞍底座上了。船坞现在已经关闭,船坞内的排水、清淤工作也已经完成,目前工程人员正在施工,要把环抱着它的"奋力轮"移出去。因为古船其实是被放在了"奋力轮"中部的月池里,四周都是封闭的,必须得拆掉一头,相当于把回字形变成U字形,它才能出来。移出"奋力轮",大概还需要一个月。

南都:百年古船从水底打捞上岸之后,可能遇到外部环境的变化,我们怎么保证船体的安全?

孟原召:在这期间有专人看守,监测、监控都有。专业人员会定期进行喷淋保湿处理,一旦发现船稍微有点干了,就会往上面喷水,并且用帆布覆盖着,让它保湿。实际上,它现在是不怕湿,就怕干。如果时干时湿的,对船体的危害也会比较大。

南都:移出奋力轮之后,下一个步骤是什么?

孟原召:接下来就是搭建考古发掘舱,作为长江口二号考古发掘的场所。目前上海市文物局正在组织编写发掘和保护的方案。

另外,将来船坞所在的地方要建一个"长江口二号古船博物馆",也是一个展示的场所,到时候公众应该还可以看到发掘的场景。这也是"让文物活起来"嘛,让大家更多地了解考古人员在做什么、考古工作的意义何在。

南都:考虑到古船的体量,这次的发掘会不会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

孟原召:从沉船保护的角度来说,发掘过程应该是越快越好,国家文物局也要求尽快启动发掘、尽快完成发掘。但是如果从发掘工作的角度,那肯定是发掘得越细,能获取的信息就越多。现在整体打捞上来的沉箱大概8800吨,那里边的泥也有几千吨了,精细发掘的要求,就意味着每一块泥都要经过浮选淘洗,这个过程确实不会那么快的。可能还是需要多方力量的合作支持,参与的人多一些,把文物保护和考古发掘尽可能兼顾起来,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和获取古船承载的历史信息。

发掘历程:水下扫测发现大型木帆船

南都:你跟进长江口二号这个项目也有好几年了,能否介绍一下大致的历程?

孟原召:其实我们从2010年就开始寻找这艘沉船。当时是全国水下文物普查,在上海获得了这样一条线索,老渔民说,在长江口横沙水域有一艘可以看见桅杆的沉船,但是当年调查的时候没有发现。直到2014年,考古人员在这片水域重启水下调查,通过声呐扫测等技术,首先发现了一艘年代比较近的铁质军舰,命名为"长江口一号"。2015年,再次对长江口一号沉船进行重点调查,无意间对它的周边进行扫测的时候,我们有一位来自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的、做水下考古物探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同志朱滨发现,在它的旁边还有另外一条木船,编号就是"长江口二号"。

扫侧发现长江口二号船体的朱滨(左)与孟原召。

这艘木质沉船发现之初,我们对它的尺寸、性质、年代都完全没有明确。接下来一两年间,又做了一些调查,在船体中间一两米深的泥里面,还发现过塑料袋等现代垃圾,甚至因此怀疑过这个船是不是现代的。但是它同时出水的少量文物和船体构件,也有明代的、清代的,因此那时没有明确整个船的年代。

2018年,我正式参与到长江口二号沉船的水下考古调查中,也是负责人之一。那一年我们很幸运,在调查中发现沉船的其中一个舱内有大量码放整齐的瓷器,以青花为主,同时还出水了一些绿釉杯,底部有矾红书写的"同治年制"款,这个发现对长江口二号的年代判定起到了重要作用,沉船的性质也基本明确了。因为装了这么多瓷器,排列得还这么整齐,应该是一种商品。我们就推断,这是清代晚期同治时期的一艘商船。有了这个基础,给接下来的调查增添了很大信心。

2019年,我们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做了一次比较详细的调查,基本上搞清楚了它的长、宽、深,以及整体的保存状况,对船头、船尾,还有隔舱板的情况都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并且通过这些调查,推测它应该是曾经流行于江苏、山东乃至河北一带的平底沙船,在中国的南方比较少见。我们觉得,这个沉船的意义还是比较重大的。大概是从这一时期,就开始考虑对它进行整体打捞发掘,因为这样能保留更多原始信息。2021年,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复了整体迁移工作方案,也就是弧形梁整体打捞方案。

南都:在打捞方案的制定中,水下考古人员提供了怎样的意见或建议?

孟原召:我们首要的、最核心的要求,就是保证沉船文物的完整性,打捞的时候绝对不能把船体切掉一半,或者沉箱漏套了一部分。这就要靠我们前期的考古工作,去精准地确定水下遗址的范围,包括沉箱的尺寸、下到多深的位置、放在什么地方,这些都是经过精细测算的,整个过程中我们一直在跟打捞局的工程师讨论。

2021年,沉箱的框架大致确定之后,我们又对长江口二号周边进行了一次系统的调查,对周边散落文物也有了较为明确的了解,为下一步打捞工程的实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同时,在最终的打捞方案里面也明确了,我们水下考古工作人员要对周边水域做发掘清理,包括出水文物的现场保护等,这些都是跟海上工程的施工同步进行的。

出水文物:晚清制瓷业的"最后余晖"

南都:在古船被整体打捞出水之前,已经有几批文物被提取出来了,大部分是陶瓷器。作为陶瓷考古专家,这些出水文物给你怎样的感受?

孟原召:长江口二号真正有比较多的文物出水,就是在我刚刚提到的2018年和2019年,那一批基本都是景德镇的瓷器,以青花瓷器为主,我看到之后还是很兴奋的。

除了青花的,这批瓷器中还有很重要的一类,就是粉彩,比如现在已经公布的"二甲传胪图"杯,还有上面写着"林中生玉竹"的诗文杯等。它们的胎非常细,釉非常润,绘画也很工整。我们知道,中国的瓷器在清三代(康熙、雍正、乾隆)之后逐渐衰落了,但这批瓷器应该算是质量上乘的,属于当时景德镇民窑中的精品。

长江口二号部分出水文物照片。

南都:它们的纹饰、图案比较有生活的趣味。

孟原召:对,它们是生活中比较常见的。之前这个沉船还出水了几件60厘米高的青花瓶,有全青花的,也有淡青釉地青花的。在晚清民国时期比较富有的家庭里面,一般都有类似的瓶作为陈设的,这种"大瓶"也流行到了国外。目前已经公布的那件人物纹青釉地的青花双耳瓶,也算是当时同类器物中的精品了。

可以说,这批出水文物的制作工艺,在清代晚期中国瓷器整体走向衰落的阶段中,是"最后的一抹余晖"吧。

南都:还有一点,公众也比较好奇,就是这个船为什么会沉没呢?

孟原召:目前不太确定,但应该跟长江口的水文环境有很大关系,水流很快。由于那一片处于河沙浅滩,环境变迁比较大,我们也正在搜集相关的历史环境资料,看看能否通过这些资料去推断它当时沉没的原因。

另外,长江口二号本身是一艘体量比较大的木质帆船,可能控制起来比较复杂,如果遇到一些紧急情况,这种船型就没有那么灵便。

南都:随着发掘的推进,我们还有望揭开古船的哪些秘密?

孟原召:相信随着我们的发掘,会揭露出越来越多信息,包括沉船细部的一些结构,还可能发现一些反映古代行船生活的物品。比如我们在2019年调查的时候,从这个船里提取出水了不少"烟枪头",就是一种小瓷罐,上面插一根烟枪管就可以抽大烟。它正能反映出清代晚期人们受鸦片影响的生活方式,还有商船贸易的一些情况。

南都:有没有你个人非常好奇、很想在后续发掘过程中求解的问题?

孟原召:我想知道,这个沉船里面到底都装了哪些类别的东西。瓷器当然是一类了,文献里面记载得很清楚;除了瓷器,说不定还会有别的货物,比如从北方往南方运的豆、麦,南方往北方去的米等粮食类的,或者一些纺织品、布料--这一类的船货我也很想了解,因为留下来的文物不多。如果长江口二号能提供这方面信息的话,我相信对我们研究清代晚期的贸易、社会经济的各个方面,都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可以为历史文献中的一些记载提供生动的画面。

水下考古:尽管艰苦,总有"发现"的快乐

南都:长江口二号的成功打捞,也引发了很多公众对水下考古的好奇。你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个研究方向?

孟原召:我对水下考古感兴趣,应该是从大学开始。我是1998年进入北京大学,当时学校有个规定,如果游泳200米不达标,就不能毕业。我以前不会游泳,在北大学会了,感觉对水还是比较喜欢的,有一种亲和感。

后来做本科毕业论文的时候,对瓷器比较感兴趣,硕士阶段我的导师权奎山教授帮我确定了"外销瓷"的研究方向,而且这个课题后来一直做到博士。读研期间,我曾经去了福建泉州,跟着当时福建博物院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栗建安先生参与了一些外销瓷窑址的发掘。栗先生是我国培养的第一批水下考古队员,受他的鼓励,我对水下考古有了一种憧憬。2007年,正好国家文物局组织了一次水下考古培训,我作为博士生也有幸参加了,并且顺利拿到了结业证。2009年博士毕业之后,我就比较自然地进了国家博物馆工作,正式走上了水下考古的道路。

身穿潜水服下水工作,是水下考古人员的日常。

我觉得考古本身就很有意思,总有一些惊喜,而且随着新技术、新方法、新理念的应用,可能在以前的成果上又有新的发现,这也是它的一种魅力。

水下考古对我来说,可能比陆地考古更有一种"探索发现"的感觉。我们去找水下遗址的时候,真像是"大海捞针",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探测、确认,更多的时候是不断地否认。但是一旦适应了这种工作,我总觉得它也是一种比较好的生活状态。从一切未知,到慢慢搜集线索,逐渐对各种线索进行研判、确认,最后得到一种更加深入的认识,这也体现了一个人在探索和认识过程中的收获和喜悦吧。长江口二号沉船的发现与认识其实最能体现一点。

南都:从事水下考古工作,有哪些不为人知的苦和乐?

孟原召:"苦"有几个方面,一个是自然环境。通常有水下遗址、有沉船的地方,环境都是比较恶劣的。内水还好说,如果是在海上,每天的工作时间要随着潮汐而变化,因为我需要赶在平潮期下水工作,而中国沿海地区的潮汐一般都是"半日潮",涨潮、落潮时间不固定,所以有时候我们天没亮就得起来,生活很难规律。

要是参与一些远海项目,比如我们国家每年组织开展的西沙群岛水下考古,那就要住在船上。我工作以来也参加过好几次。中国的考古船是2014年才建成下水的,之前基本都是租赁渔船,船上的空间比较狭小,又晒又热,蟑螂、老鼠都有。补给没那么好的时候,可能很长时间吃不上蔬菜,确实还是比较艰苦的。

但是我觉得自己能坚持下来呢,还是因为从这份工作中得到了快乐,就是一种"发现"的兴奋。另外,在水下能见度好的状态下,能看到水底世界各种各样的珊瑚和鱼类,这也是我们在其他情况下很少有机会领略到的,也能给人带来一种愉悦感吧。我们在西沙的时候,还会自己钓鱼吃,很新鲜,这也是一种"乐",可以说是"苦中作乐"。

当然,还有一种恐惧,就是一个人在一片陌生的、能见度很差的水域中,你的生存唯一靠的就是背上的那瓶气,并且人在水下的时候,时间概念是模糊的,这会让你产生一种恐惧感,对人身安全也是一种真实的威胁。所以,我们下水工作会有"潜伴制度",平时也很重视安全这方面的问题。

南都:你觉得这份工作为什么让你有价值感?你对未来的职业生涯,还有怎样的期待?

孟原召:中国考古学的价值首先在于它对认识中国历史、中华文明的贡献,水下考古也一样,它更集中地体现在对于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上。从汉代以来,这条海上贸易的通道延续了近两千年,我们水下考古能够提供丰富的实物资料,反映出古代海上贸易在不同阶段的发展变化。从水下遗址和出水文物中,也能看出当时东西方之间、各种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比如17至18世纪欧洲有"中国风"的兴起,在水下考古发现中也会反映出来。

将来我们做水下考古研究,可能还要在这个方向上继续拓展,把中国古代的商品、海外贸易,放在全球尺度上加以考虑,从而更深刻地认识我们中国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的位置,更好地促进文明交流互鉴。这也是我自己目前正在做的。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孟原召

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馆员,主要致力于水下考古、陶瓷考古、海上丝绸之路考古研究,尤专于中国古外销陶瓷,先后参与或主持了"西沙群岛出水陶瓷器与海上丝绸之路研究"等国内多个水下考古调查项目,及肯尼亚拉穆群岛水下考古等中外合作项目。2016年入选文化部青年拔尖人才,2018年获第二届中国考古学大会青年学者奖"金爵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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