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政务放手交给儿子李亨之后,李隆基在兴庆宫过起了养老生活。为打发时间,他邀梨园子弟入宫常伴左右,热热闹闹,打发时间。他也喜欢登上长庆楼,从楼上眺望宫外。不时有些父老到此遥望长庆楼,磕拜高呼万岁。李隆基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仿佛回到往昔大唐最盛的时光。对这些来拜的父老,他满心欢喜,有时命高力士将御膳剩余之物宣赐街市中,父老得赐之后,共呼万岁。有时大臣来拜谒,他也在楼上赐宴,喝酒奏乐,看着宫外的人流,他似是天上之人。
李隆基虽不在位,反而自在,反正乱局自有儿子收拾。可偏偏他的惬意让权宦李辅国大为不爽。李亨灵武即位至今,李辅国已是军权在握,权势滔天,可左右朝政。早年时,他曾在高力士身边担任过仆人,又曾被李隆基轻视,受过各种屈辱。历经艰辛,他才走到了今日,看着李隆基、高力士每日在长庆楼逍遥度日,他心中怒意沸腾。
上元元年六月,李辅国找了个机会,向李亨进言道:"高力士在兴庆宫中每日与外人交往,恐有所图,不利于陛下。"李亨闻言,只是摇头:"上皇慈仁之人,岂容高力士如此?"李辅国急道:"上皇固然没有此意,可是身边群小却有此心。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为社稷大计,应将祸乱消除于萌芽之中,岂能有匹夫之孝?兴庆宫与市井相邻,宫墙低矮,颇多不便,非上皇宜居之所。西内森严,可奉迎入居,如此杜绝小人蛊惑,也可远离市井喧嚣。"李辅国再三游说,可李亨知道老父对兴庆宫的感情,必然不肯轻易移出,还是否决了李辅国的提议。
李辅国未得李亨同意,心中恼火,当日即调了一堆射生手闯入兴庆宫,将马厩中三百匹骏马基本带走,只留下十匹。李隆基得知宫中骏马被取走,不由大哭,对高力士道:"我儿被李辅国蛊惑,不能尽孝了。"见皇帝哭得伤心,高力士只好尽力安慰。
骏马被夺,让李隆基伤心了好几日,就连长庆楼也没去。过了几日,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在高力士搀扶之下,李隆基再登长庆楼,宫外父老的拜谒,呼唤万岁的声音,乃是他最大的慰藉。奈何,今日登楼之后,往日里常见的长安父老全数没了,只有黑压压的一群甲士。让李隆基惊愕的是,当他出现在楼上之后,甲士一起下跪,口中吆喝:"请上皇移居西内。"
楼下甲士齐喝,声音如雷而来,李隆基如遭重创,坐下号啕大哭,边哭边喘气道:"罢了,我儿不尽孝了,连兴庆宫也容不下我了,李三郎命好苦啊。"
太上皇在楼上号啕大哭的声音极为洪亮,传到楼下,传至朝廷,传遍了长安。皇帝要逼迫太上皇移入太极宫,皇帝不孝的传闻让大家议论纷纷,更有耿直大臣上书李亨加以声讨。正在病床上养病的李亨大为恼怒,将李辅国招来训斥了一番,让其不要插手兴庆宫事务。李辅国被痛骂后心中更为愤恨,自己手握重兵,连让太上皇迁入西内都做不到,如何能甘心。
六月十九日这日,李隆基接到儿子李亨的邀请,请太上皇到太极宫相聚。现在儿子是皇帝,老子也没办法,只好从马厩中尚存的十匹马中挑了一匹温顺的马骑了,由高力士牵着入宫。
李隆基有气无力地骑在马上,身后跟了些宦官、宫女,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人。众人行走之间,只见李辅国身着软甲,带了百余名射生手骑马迎面奔来。射生手们人人手握刀柄,杀气腾腾。
到了李隆基等人之前,李辅国在马背上笑道:"陛下以兴庆宫狭窄,特命我来迎上皇迁居西内。"李隆基已被大队骑兵奔驰带来的冲击给吓住,此时闻得李辅国此语,在马背上一阵眩晕,摇摇欲坠。在旁的高力士见了,赶紧将李隆基扶下马来。
见李隆基这等模样,高力士大怒道:"狗奴李辅国如此无礼,在太上皇面前敢不下马?"李辅国心中不甘,可到底李隆基还是主子,只得翻身下马。高力士又斥道:"在上皇面前怎敢不行礼?"李辅国无奈,只好大礼参拜。等李辅国拜完,高力士又冷笑道:"你这狗奴,今日见了故主,也不行礼了?"李辅国年轻时曾在高力士身边为仆,听了此语,脸色铁青,只好再给高力士行了大礼。待李辅国行完礼,高力士道:"你先跪着吧,我与将士们有些话说。"
李辅国恼羞成怒,可在众多将士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继续跪着。只听高力士对着众射生手朗声道:"上皇面前,诸位将士不知何为礼仪吗?"众射生手闻言,无不大惊,他们今日跟着李辅国而来,并不知为何而来,不想却是将太上皇的大驾给拦阻了。李辅国没有令他们下马,他们就一直骑在马上。听了高力士的呵斥之后,射生手们如梦初醒,纷纷下马,对着李隆基行礼,高呼万岁。
高力士上前将李隆基扶上了马,自己牵着马缰,看了一眼李辅国道:"你有好些年没给陛下牵马了,今日可为陛下执缰。"李辅国目现凶光,心中暗道:"待入了西内,看你如何飞出我的掌心。"李辅国起身,与高力士一起牵着缰绳向宫内走去。李辅国牵着马,将李隆基带到西内甘露殿之前,笑道:"陛下,今日就在此休憩吧,其他无关人等全部出去。"
高力士闻言大怒,正要指责李辅国,射生手围了上来,将随李隆基一起进宫的高力士、陈玄礼及宫人与李隆基分隔开。李隆基被一群甲士簇拥着送入了甘露殿。高力士、陈玄礼虽然不甘心,却敌不过众甲士,均被驱逐出去。
将李隆基弄进甘露殿后,李辅国笑问道:"上皇,此处安居可还满意?"可李隆基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看着李辅国眼中的凶光,无奈道:"兴庆宫是我封王时所居之地,数次想让给皇帝,皇帝不受。今日迁出,住到这里,也是我心愿得偿吧,如何能不满意?"李辅国咯咯一笑:"上皇这么想就对了。"
李辅国当即告辞出来,带了一群将领去找病榻上的李亨请罪。李亨听见李辅国自作主张,将李隆基迁到宫内,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说什么。良久之后,李亨方道:"南宫、西内并无区别。卿恐小人蛊惑,防微杜渐,以安社稷,实堪嘉许,并无大过。"李辅国乘机道:"上皇既已入居西内,陈玄礼、高力士等人也不可留在西京。"李亨此时身体乏力,不想多说,只是点头同意。
时年已七十岁的高力士陪伴了李隆基大半生,突然君臣被分开,他心情恍惚,不几日就患了疟疾,到功臣阁中避疟。这日回想着前尘往事,高力士在床上不由眼眶湿润。到了傍晚时分,却听到有人在门外道:"阿翁最近可曾见过上皇?"
这声音高力士有些熟悉,仔细想了想,知道是最近宫内一名颇有权势的宦官,当即回复道:"不曾见。"门外沉默片刻,有声音传入道:"阿翁可入宫见一下,你不日就要离京了。"高力士早就知道李辅国必然是不能容自己留在长安的,不想如此之快,他闭眼沉思片刻道:"臣合死久矣,蒙圣恩容臣至今。只是今得疟疾,不宜见圣颜,留待来生,再侍圣人。"说罢两行老泪流出。
上元元年六月底,侍奉李隆基多年的高力士被流放巫州(今湖南洪江西北),其他亲信宦官都被流放他乡,亲信将领陈玄礼被勒令致仕,为李隆基上书的刑部尚书颜真卿贬蓬州长史。另从宫内挑选百余人,在西内服侍李隆基,李隆基一言一行都处于监视之中。
李辅国将李隆基弄进西内,驱逐了高力士等人,心情大好。可宫内张皇后此时心情极差,被她寄予厚望的长子李佋在前月染病去世。因李隆基之故,高力士对张氏多有照看,现在高力士突被流放,让她很是不满。
张皇后将李辅国招来,劝道:"高力士曾为你主,对你多有照顾,现在不过一老翁,你何必为难于他?"权势滔天的李辅国最忌讳别人说他是高力士之仆,而在立太子之事上,张皇后一直有求于他,他哪里还将张皇后放在眼里?当即冷声道:"高力士之事乃是国家之事,非天子家事,皇后就不要多管了。"说罢扬长而去。
张皇后心中愤懑,立即去找李亨,劝他将李辅国除掉,不想李亨却不同意。张皇后道:"此妾为陛下计,今日不听良言,日后莫要追悔。"张皇后又多说了几句,病怏怏的李亨心中大为不快,连着几日不曾上朝,在宫内静养。
在甘露殿,李隆基没了往日的热闹,李隆基想起当年李遐周传授的辟谷之术,每日在宫中修炼起来,不食荤腥,只饮露水。这辟谷术修炼了没几日,身体顿时就垮了下来,卧床不起。听闻太上皇生了病,李亨初始还来看望一下。时间一长,李亨懒得再来,他自己身体也不好,还要忙着礼佛,祈求福运。
住入西内之后,李隆基老眼更加昏花,每日躺着的时间更多,有时会在殿外晒晒太阳。身边的人他都不熟悉,也没有感情,只好越发沉默。空荡荡的宫殿内,常见一个佝偻的人影无力地飘荡。上元三年(762)春节以来,李隆基越发消瘦,食欲也下降了,每日基本躺在床上闭目不语。老皇帝就这样在床上躺着,遐想着往日,一日日过去。
上元三年四月初五,太上皇李隆基在甘露殿东侧的神龙殿驾崩,享年七十八岁。
四月初六,太上皇神座迁到太极殿。李亨此时已生病多日,卧床不起,无法参加葬礼,遂在内殿举哀。大臣们则在太极殿举哀。太极殿是太极宫正殿,以此地作为皇帝初丧招魂之地。先由高官五人身着常服,左手持大行皇帝衮冕服,从前屋檐攀上屋顶,行至屋顶,踩在屋脊之上,面对北面,以左手拿衣领,右手拿衣腰,用左手招,每招一次,即要高呼:"魂归来兮。"连呼三次,将衮冕服丢下,用箱装起。再由东面拿进神龙殿,盖在李隆基尸体之上。之后在太极殿内西边设床,去掉床脚,铺设好竹席、枕头,设好帐幄。此时才将大行皇帝尸体迁来,头向南置于床上,脱去临死前所着衣服,用角柶揳入其牙齿间,再用燕几固定住双脚。此后开始陈设祭品,所用祭品如酒、肉、器皿等皆如日常。此后还要给尸体沐浴,沐浴由十人负责,六人举着敛衾遮蔽尸体,四人负责沐浴。沐浴所用米汤与净水均在殿前烧好。沐浴时,还有换衣、剪指甲等仪式,然后用方巾盖面。将换衣时,官员们都要过来,在西阶哀哭。此后还有系列仪式,如行饭唅礼,设充耳,制作旗幡、木主等。一番忙碌之后,进行装殓,棺木运入时,内外之人都停止哭泣,待棺木抬至停灵处才开始号哭。棺木停好之后,在下室西间东向设灵座,安放床、几、案、屏、帐、服饰等,按时进上各种食物、洗浴热水等,如平常一般。当日太极殿内,不时有号哭之声响起,来举哀的四百余名蕃官依着部落的习俗,用刀划破面孔、割下耳朵。殿内鲜血满面的蕃官,在蒲草席上恸哭的汉官,以及香料焚烧散发出缭绕的烟雾和各种法器敲击的声音,加之殿外高高飘起的大红旌铭,这一切形成了一股诡异的氛围。
仲春以来,李亨一直卧床不起,自李隆基驾崩之后,病情日渐加重,便令太子李俶监理国政。此时的李亨痴迷于佛法,希望能由礼佛而得福佑。四月十五日,李亨下诏,改年号为宝应元年,大赦天下。宝应年号,其含义大有讲究。四月初三,楚州刺史曾献上"宝国宝玉"十三枚,云得自楚州寺尼真如。这寺尼真如,自称得了道运,恍惚上升,见了天帝,授她十二宝,云:"中国有难,可以第二宝(玉鸡)镇之。"此时李亨有疾病之灾,想起了这宝玉,乃下旨云:"上天降宝,献自楚州。神明告历数之符,合璧定妖灾之气。其元年应改为宝应元年。"既是大赦天下,高力士也在被赦之列,他立即启程返回京师。行至朗州时,听说太上皇李隆基驾崩,高力士放声大哭,不久便去世。
改了年号,李亨的病情并未有什么改善,反而日渐加重。皇帝时日无多,各方力量各有盘算。大内深宫之中,张皇后愁眉不展,她是个权力欲望极盛的女子,为了帮助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当初曾与李辅国结为一党。可她的大儿子已死,小儿子生于至德元载,此年还不到六岁,太子之位无望。当张皇后势弱时,李辅国的权力却在不断攀升,他在宫中独断专行,与张皇后多有冲突,二人仇隙日深。李亨一死,对张皇后最大的威胁不是太子,而是这名宦官。
张皇后迫切需要政治上的盟友,以联手铲除这名宦官。除去李辅国,对她的最大好处是,虽不能干涉朝政,至少这宫廷之内是她作为太后的一方天地。张皇后先将太子李豫请来。太子为人恭敬,素有仁厚之名,登基之后,断不会对她下手,对她所生幼子也会有所照顾。
看着眼前恭恭敬敬、外表忠厚的太子,张皇后心中生出几许无奈,缓和语气道:"殿下,今日不比往昔,有些事须当机立断。李辅国久掌禁兵,陛下一应制敕皆由他发出,擅逼太上皇迁至甘露殿,其罪甚大。辅国所忌者,唯我与太子。今陛下弥留之际,辅国阴谋作乱,不可不诛。"
不想太子李豫闻言,竟道:"陛下如今病情危重,辅国乃是陛下勋旧之臣,若不告知陛下加以诛杀,必致陛下震惊,恐不能承受。"
张皇后心中愤懑,却另有谋划,她又将越王李系召来。李系是李亨第二子,生母本是宫女,出身低微,一直不受重视。待越王李系行礼毕,张皇后道:"太子软弱,在内不能诛杀贼臣李辅国,在外不足以平定逆胡叛乱。今陛下卧榻,国事如此,我当为陛下分忧,不知道殿下能否助我?"
越王李系这些年不被重视,心中不平已久,不由心中大动,若是能除掉太子李豫及李辅国,得到张皇后支持,自能打开局面,当即斩钉截铁道:"能。"张皇后闻言大喜,当即令自己的亲信宦官辅助李系暗中挑选勇敢有力宦官二百多人,各自披甲执兵,藏在长生殿之后待命。
当夜有宦官找了李辅国心腹程元振告密:宫内大批宦官被暗中召集,披甲在长生殿之后集中待命。见此事事关重大,程元振立刻去找李辅国,将此事密报。李辅国闻言大吃一惊,对程元振道:"太子明日被召入宫,你在宫门前务必将他拦阻,不可让他入宫,宫内我自有处置。"
李辅国此时手握重兵,当日立即抽调大批禁军进入皇宫,占据各处门户。禁军入宫之后,先将越王李系及宦官二百余人抓捕囚禁起来。
刚服完药的李亨躺在床上,隐约听到殿外的动静,心中正狐疑,突见李辅国领了几十名甲士与几名五大三粗的婆子闯入殿内。甲士全身裹甲,甲片摩擦声不断传来,李亨看着杀气腾腾的李辅国,一时惊吓过度,蜷缩在床上说不出话来。
由于被李辅国带兵入殿给惊吓,李亨又苦撑了一日,到了四月十八日才驾崩。李亨一死,李辅国当即传令,将张皇后、越王李系及参与密谋的宦官全部处死。
四月十九日,太子李豫在两仪殿给大行皇帝发丧。四月二十日,李豫登基。李辅国因拥立之功,在兵部尚书、元帅行军等职务上,再加封为司空兼中书令,尊为"尚父"。司空是大唐最高荣誉职位,兵部尚书掌管国家兵权,而中书令握行政实权,相当于宰相,此时的李辅国达到了权力的顶点。
【摘自:《大唐之变:安史之乱与盛唐的崩裂》 袁灿兴/著 岳麓书社】